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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术观点]张广保:陈抟师承、著述考辨

作者:张广保

发表时间:2020-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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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抟师承、著述考辨

张广保

 

摘要:本文以《正统道藏》所收陈抟传记材料及《道枢》摘录的陈抟文献为基础,结合《宋史·陈抟传》及宋代小说笔记中有关陈抟的记载,采用藏内外史料互证的方法,对陈抟的生平交游、师承传授及内丹道特点等问题予以详细探讨。

关键词:陈抟学派;生平行事;著述;内丹道;

原文载于《中国本土宗教研究》202000期,文章内容有删节

在历代高道中,也许只有少数几位诸如陆修静、陶弘景、司马承祯等人能与陈抟相比,他们在当世就得到社会各界尤其是官方的普遍认可,因而在正史中占有一席之地。因此也使后人谈及他们时,免却考证之劳。陈抟在历史上留下了足够的痕迹,这使我们今天在述及他的生平身世时,能够少用许多恍惚之词。有关陈抟的行状,除《宋史·隐逸传》的记载外,道教典籍自身也有专门的传记文献。此即收录于《正统道藏》洞真部记传类的《太华希夷志》。另外元赵道一的《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及外典中宋人所撰的各种小说笔记也都记录了陈抟的生活及与北宋士大夫的交往。在此,我们拟依据这些载述来复现陈抟的整体形象。

陈抟生平、行事考辨

陈抟字图南,号扶摇子,亳州真源人,生年不详。据《宋史·隐逸传》述,他于后唐长兴年间(930933)参加进士会试失败后,放弃禄仕之业,退隐林泉,以山水为乐。这一记述并不十分准确,因为陈抟青壮年时自视颇高,亦曾留意五代的政局。《太华希夷志》称:“先生负经济才,初五代间,自晋汉之际,每闻一朝革命,辄频戚数日,人有问者,瞪目不答。先生揽镜自照曰:‘非仙而即帝。其自任如此。从《太华希夷志》的载述来看,陈抟似曾有过一次夺权的举动,其云:“后先生引恶少数百入汴州,中路闻太祖登极,惊喜大笑,问其故,又大笑,曰:‘自此定矣。’”此载未免有为北宋开国者粉饰之嫌。然而,陈抟自此以后即放弃政治尝试而退隐修道。陈抟修道的初隐之地为武当山九室岩。《太华希夷志》称其:“隐居武当山九室岩,辟谷炼气二十余年。这是他早期的修道生涯,主要习行炼气、辟谷等道教传统的内修方术。

1.陈抟与三朝皇帝

陈抟的一生虽然没有直接涉历官场,干预政事,但他始终与朝廷有着密切的来往。自后唐开始,后周、宋的最高统治者都曾屡次将他召至内庭,并赐号褒奖。像他这样一生先后受到三朝的赐号,在整个道教史上恐怕也不多见。据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卷四七陈抟条载述,陈抟首次与宫廷接触是在后唐时期。后唐明宗亲赐手诏召其入宫:“后唐明宗闻先生名,亲为手诏召先生。至,长揖人主。明宗待之愈谨,赐先生号清虚处士,仍以宫女三人赐先生。按赵道一这里的记载不见于《太华希夷志》及《宋史·隐逸传》、新旧《五代史》之明宗本纪。不知其依据何种史料?然而从陈抟的年龄、阅历来推测,诸史均载其于后唐长兴中试进士,则似乎此时尚年轻,依理推测,似不大可能有手诏之事。此事尚待进一步考证。

有关周世宗召见陈抟之事,见于诸史同载,应确然无疑。《宋史》本传述其事云:“周世宗好黄白术,有以抟名闻者。显德三年,命华州送至阙下。留止禁中月余,从容问其术。抟对曰:‘陛下为四海之主,当以致治为念,奈何留意黄白之事乎?’世宗不之责,命为谏议大夫,固辞不受。既知其无他术,放还所止。《宋史·隐逸传》此事亦见于《太华希夷志》的记载,其所述大体相同,然较《隐逸传》为详。其云:“周世宗召至阙下,令于禁中扃户以试之,月余始开,熟寝如故,始异之。因问以黄白之术,抟曰:‘陛下为天下君,当以苍生为念,岂宜留意于此乎?’世宗不悦。放还山,赐号白云先生,令长史岁时存问。此提到周世宗将陈抟扃户关于禁中月余,以试其道术。又《册府元龟》帝王部·尚黄老亦述此事。按陈抟兼修辟谷之术,则扃户月余,当无大碍。至于世宗询问的黄白之术,乃系外丹修炼之道,其非陈抟之所长,因此陈抟无法应对。

陈抟第三次与宫廷接触时,中国历史已行入北宋时期。宋太宗早闻陈抟之名,下诏召其入宫。对此事,《宋史》陈抟本传称:“太平兴国中来朝,太宗待之甚厚。九年,复来朝,上益加礼重,谓宰相宋琪曰:‘抟独善其身,不干势利,所谓方外之士也。抟居华山已四十余年,度其年近百岁。自言经承五代离乱,幸天下太平,故来朝觐。与之语,甚可听。又云:“(太宗)益重之,下诏赐号希夷先生,令有司增葺所止云台观。根据此处的记载,陈抟于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曾两次入宫朝觐,此时陈抟已年近百岁。他深受太宗尊宠,赐号希夷先生。

有关陈抟朝宋之事,《宋史·隐逸传》的上述记载过于简略,且与事实有出入。实际上,陈抟朝宋乃是应太宗的礼请。《太华希夷志》述此事的源委甚详,有助于我们了解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据此书所载,宋太宗诏见陈抟之事发生于至道元年而非太平兴国年间。至道元年(995)四月十日,宋太宗委派殿东头供奉官陈宗颜为使者,携诏书、御诗前往华山云台观宣诏陈抟。使者由华阴县宰著作郎丁寿明迎接入县,并通过云台观道士钟希晦的引导,与陈抟相见。《太华希夷志》并录诏书及御诗。诏书云:“诏曰:朕自即位以来,克服八方,威临万国;遐迩悉归于皇化,华夷亦致于隆平。知卿抱道山中,洗心物外,养太素浩然之气,应上界少微之星;节配巢由,道遵黄老。怀经纶之长策,不屈于万乘;身奚隐于三峰,乘风犹来,举朝称贺。其御诗云:“华岳多闻说,知卿是姓陈,云间三岛客,物外一高人。丹鼎为活计,青山作近邻,朕思亲欲往,社稷去无因。观太宗的诏书及御诗,对陈抟褒奖有加,思慕之情溢于字里行间。而陈抟的答表及和诗则将自己不干荣禄、与白云为伴的心志表露无遗。其衔来一片闲心,已被白云留住之语,真可算是千古佳句。陈抟没有应诏前往,只是作答表一封交使者带回,其表云:

伏念山野,生居吴地,长自汉南。成童以习业儒,壮岁而遍游洞府。性同猿鸟,心若土灰,不晓仁义之浅深,安识行藏之去就?败荷作服,脱箨为冠。体有青毛,足无革履;有意慕羲、黄之道,无心诵管、乐之篇。《南华》《道德》频看,黄阁、玉堂绝念。数行紫诏,徒炒彩凤;衔来一片闲心,已被白云留住。苟临轩陛,贻笑圣明。陈抟并作和诗云:“九重特降紫泥宣,才拙深居乐静缘,山色满庭供画障,松声万壑即琴弦。无心享禄登台鼎,有意求仙到洞天。轩冕浮荣绝念虑,三峰只乞睡千年。

据《太华希夷志》载述,太宗并没有放弃召见陈抟的意图。同年六月三日,又差派另一位殿东头供奉官张素真持诏书前往。第二封诏书亦载录于《太华希夷志》。观其所云,与第一封相比,已不限泛泛地表述仰慕之情,而将诏见的动机说得明明白白。其云:“朕伏惟先生,白云隐士,碧洞高人;悟大道之玄门,达希夷之奥理。朕叹韶光之甚速,迅景难留;忽暑往以寒催,渐颜衰而宾改。虽达治世之略,未谙炼性之机。废寝忘餐,思贤若渴;暂离洞府,跨鸾鹤以飞来;伫立宫闱,列簪缨以敬待。由此看来,太宗召见陈抟并不是为了征询治世方略,因为他对自己这方面的能力,颇有信心;而是要访求修身养生之道。然而,这次征召的结果与第一次一样,也未能如愿。

紧接着,太宗又于六月二十九日,特宣内藏库副使葛守中任使者,三诏陈抟。这次陈抟已经无法推辞,只能随同使者来到京师,安歇于京城建隆观。此即陈抟朝宋的真正事实。

2. 内外典中关于陈抟与宋太祖、太宗的交往

有关陈抟与赵氏兄弟之交往,诸史及宋人笔记多有载述,《续湘山野录》载一事:“祖宗居潜日,与赵韩王游长安市。时陈抟乘一驴,遇之,下驴大笑,巾簪几坠。左手握太祖,右手挽太宗,曰:‘可相从市饮乎?’祖宗曰:‘与赵学究三人并游,可当同之。陈睥睨韩王久之,徐曰:‘也得,也得,非渠不得预此席。既入酒舍,韩王足疾,偶至席左,陈怒曰:‘紫微帝垣一小星,辄据上次,不可。斥之使居席右。此事亦见于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太华希夷志》的载录。据此所述,则陈抟与赵氏兄弟早在其发迹之前就已有来往。此事是否属实,依愚见,似有附会之嫌。

然而,从他回答宰相宋琪的有关提问中,似乎并无实质性的授受:“琪等问曰:‘先生得玄默修养之道,可以授人乎?’:‘抟遁迹山野,无用于世,修炼之事不知,无所传授。然设使白日飞升,何益于治?圣上龙颜秀异,有天人之表,洞达古今治乱之旨,真有道仁圣之君。正是君臣合德,以治天下。勤行修炼,无以加此。陈抟于此勉励宋琪以治天下为务,认为对于士大夫来说,治国平天下就是最好的修炼之道。这种将出世、入世打成一片的大修炼之道,深得道教修炼之道之三昧。其实,从内丹之道的终极一着来看,人之生存本身就是一场修炼,我们日常生活中所行的每一桩事,既是我们内在生命的展现,同时又关乎生命本身之纯化与其终极的归宿。

3. 陈抟独特的内丹睡功

不过,我们从陈抟后来所作《退官歌》《进睡歌》来看,他还是有自己独特的内修之道,只不过他认为这种修炼之道不宜于居朝之士。其《退官歌》云:

道能清,道能静,清静水中求正定。不贪不爱任浮生,不学愚迷多悭悋。时人笑臣不求官,官是人间一大病,官卑又被人管辖,官高又有人趋佞。或经秦,或经郑,东来西去似绳纼,直至百年不曾歇。算来争似臣清静,月为灯,水为镜,长柄葫芦作气命。出入虽无从者扶,左有金龟右鹤引。朝日醉,长不醒,每每又被天书请,时人见臣笑呵呵,臣自心中别有景。

此将居官之弊与修道之乐相映衬,崇尚的乃是生命的清静洒脱,人生的逍遥自得。这种人生价值观体现了道者的风范,对此士大夫阶层是很难认同的。又陈抟之内丹功夫与钟吕派有所不同,特别注重在睡眠中进行修炼。内丹道教中向有陈抟修睡功之说,可见他的修道之举主要是在睡眠中完成的。然而,陈抟是如何将睡眠这种每个人都拥有的日常生理现象与修道联系起来的呢?他是如何在睡眠中求得道之入处呢?对此,很少有人能参破其中的奥秘。观其《进睡歌》,便可窥其一斑:

臣爱睡,臣爱睡,不卧毡不盖被,片石枕头蓑衣覆地,南北任眠东西随睡。轰雷掣电泰山摧,万丈海水空里坠,骊龙叫喊鬼神惊,臣当恁时正鼾睡。闲想张良,闷思范蠡,说甚曹操,休言刘备,两三个君子,只争些小闲气。争似臣向清风岭头,白云堆里,展放眉头,解开肚皮,打一觉睡,更管甚红轮西坠。

又其论世俗之睡与道者之睡不同云:

今饱食逸居,汲汲惟患衣食之不丰,饥而食,倦而卧,一夕辄数觉者,名利声色汩其神识,酒醴膏膻昏其心志,此世俗之睡也。若至人之睡,留藏金息,饮纳玉液,金门牢而不可开,土户闭而不可启,苍龙守乎青宫,素虎伏于西室,真气运转于丹池,神水循环乎五内;呼甲丁以直其时,召百灵以卫其室。然后吾神出于九宫,恣游青碧,履虚如履实,升上若就下,冉冉与祥风遨游,飘飘共闲云出没,坐至昆仑紫府,遍游福地洞天。咀日月之精华,玩烟霞之绝景;访真人论方外之理,期仙子为异域之游;看沧海以成尘,指阴阳而舒啸。兴欲返则足蹑清风,身浮落景。故其睡也,不知岁月之迁移,安愁陵谷之改变。诗云:至人本无梦,其梦乃游仙;真人亦无睡,睡则浮云烟。炉里长存药,壶中别有天,欲知睡梦里,人间第一玄。

这里提到的道者之睡实际上是暗喻内丹之修行。按道教内修术的所谓睡功当亦远有所本,《太平广记》夏侯隐者条述唐人夏侯氏修睡功云:“夏侯隐者,不知何许人也。大中末,游茅山天台间,常携布囊竹杖而已。饮食同常人,而独居一室,不杂于众。或露宿坛中,草间树下。人窥觇之,但见云气蓊郁,不见其身。每游三十、五十里,登山渡水,而闭目善睡。同行者闻其鼻鼾之声,而步不差跌,足无蹶碍。至所止即觉,时号作睡仙,后不知所终。据此所载,则唐代已有人修炼睡功。

从上述陈抟论睡之语来看,他的所谓睡确与常人不同,乃是于内丹修炼过程中进入一种深度静定的状态。因此,他的所谓睡并非真睡,而是一种内丹修行的状态。庄子曾将人生喻为大梦,按照这一比喻演绎,我们每日之睡与梦,实际上是睡中之睡,梦中之梦。从哲学本体论意义上来解释睡与梦,所谓修道、证道,只不过是将修炼者从梦中唤醒,此即觉悟一词的本意。然而,按照道教环环相合的圈层宇宙结构模式来看,我们势必经过无限次的醒悟才能切入终极本体。正如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每夜从睡梦中觉醒乃是映衬白日的生活一样,人生之梦的最终觉醒,不过只是映衬另一更接近终极本体即唯一至上之道体,因而相对于人世生命来说是更为真实的存在状态,此亦即仙的存在状态。然而,我们又如何知道神仙之生存不过只是个体坠入更大的醉梦呢?因为神仙世界也是有不同等级的。思及于此,我们不禁要问:人生到底要经过多少次觉醒,才能一劳永逸地摆脱梦境的缠绕呢?庄子曾说:大梦之后方有大觉,我们此处不过是梦中谈梦而已。不过,陈抟实在是中国内丹道教史上,第一个将注意力集中于睡梦的人,他的所谓睡功可以理解为将庄子等先秦道家哲学家阐扬的梦的哲学予以方术化、实践化,力图通过这一办法开出一条坦荡的证道之途。

4. 北宋士大夫眼中的陈抟

陈抟之所以在宋代享有盛名,除了他的精湛修持之外,还与他与当时文人频繁交往有关。我们今天考察陈抟的行状,许多重要的材料都出自这些文人的载记。不过,宋代笔记小说中展现的陈抟之形象与真实相去甚远,只能反映陈抟某一方面的面貌,这是因为士大夫在与陈抟的交往中,并不是想全面了解他,更不是为了探求他的内心世界,而是要向他讨教仕途得失、科举的成败。因此,在宋人笔记中,陈抟往往作为一名技艺高超的相士面貌出现。

北宋释文莹《湘山野录》载宋初名臣张泳与陈抟之来往云:“乖崖公太平兴国三年,科场试不阵成功赋,盖太宗明年将有河东之幸。公赋有戗卧鼓,岂烦师旅之威;雷动风行,举顺乾坤之德。自谓擅场,欲夺大魁。无何,有司以对偶显失,因黜之,选胡旦为状元。公愤怒毁裂儒服,欲学道于陈希夷抟。趋豹林谷以弟子事之,决无仕志。希夷有风鉴,一见之,谓曰:‘子当为贵公卿,一生辛苦。譬犹人家张筵,方笙歌鼎沸,忽中庖火起,座客无奈,惟赖子灭之。然禄在后年,此地非栖憩之所。乖崖坚乞入道,陈曰:‘子性度明燥,安可学道?’果后二年及第于苏易简榜中。希夷以诗遗之曰:‘征吴入蜀是寻常,鼎沸笙歌救火忙,乞得江南佳丽地,却应多谢脑后疮。初不甚晓,后果两入蜀,定王均、李顺之乱。又急移余杭,翦左道僧绍伦奴蛊之叛。至则平定。此征吴入蜀之验也。累乞闲地,朝廷终不允,因脑后疮乞金陵养疾,方许之。释文莹此处提到陈抟的人伦风鉴之才,这正是北宋士大夫有关陈抟常谈不衰的话题。《青箱杂记》亦载张泳与陈抟之间的逸事,其云:“(张泳)布衣时,素善陈抟。尝因夜话,谓抟曰:‘某欲分先生华山一半,住得无?’抟曰:‘余人则不可,先辈则可。及旦取别,抟以宣毫十枝,白云台墨一剂,蜀笺一角为赠。公谓抟曰:‘会得先生意,取某入闹处去。:‘珍重。抟送公回,谓弟子曰:‘斯人无情于物,达则为公卿,不达为王者师。公常感之,后尹蜀,乘传到华阴,寄抟诗曰:‘性愚不肯林泉住,强要清流拟致君,今日星驰剑南去,回头惭愧华山云。

又南宋洪迈《夷坚志》卷七之焦老墓田还载述一件事,据此陈抟亦精于地理之术。其云:“房州西门外三十里,有石崖极高峻,其下为石室,道观在其侧,曰九室宫。土人相传云:‘陈希夷隐于华山时,亦尝居此地。石室乃卧阁也。民焦老者,居山下,陈每日必一访之,且至,则二鹤翔空飞舞而下,焦氏以此候之,倾家出迎,具茶果延伫,经岁常然。一日告去,焦曰:‘先生将何之?’:‘吾欲归三峰耳。焦父子强挽留之,不可。而问曰:‘汝家何所欲?欲官耶?欲富耶?’焦曰:‘穷山愚民,不愿仕,倘得牛千头,志愿足矣!’陈笑曰:‘易事也。携与俱行一山后,指一穴,言异日葬于此,当如汝志。遂别去。及焦老死,其子奉柩窆于所指穴。数年间,赀产丰盛,耕牛累及千头。迨今二百年,子孙尚守其旧业。宋人的这些载述展露了两宋时期陈抟在世俗社会中的形象。实际上这也是中国民众对修道者的心理期待。宋人笔记中屡见不鲜的这类关于陈抟的载述,说明世俗社会对陈抟的精神世界缺乏深入的了解。

顺便提一下,据宋人所撰《道山清话》所载,北宋神宗熙宁年间,在陈抟宗族中又有陈戬,亦居于华山修道。其云:“熙宁中有荐华山陈戬者,博学知治乱大体。三十年不出户庭,邻人有不识者,云是希夷宗人。既对便坐,上先览其所进时议,甚嘉之。至时命坐赐茶,戬乃趑趄皇恐,谢不敢者再三。云上有邸尾,乞陛下暂令除去。上使之退,左右皆掩笑,上亦不怒,对辅臣亦未尝言及。一日,忽有旨,赐束帛令还山。观此所述,则陈戬缺乏乃祖之机智与幽默,纯系一迂腐之人。

陈抟的师承与著述

1. 陈抟的师承

有关陈抟的师承,现存各种有关文献都没有确切而可靠的载述,这是有关陈抟生平中唯一不明之处。因此,我们在此有必要予以考证清楚。根据各种文献的记载,类似陈抟之师的人有数位,此即孙君仿、鹿皮处士、麻衣道者及何昌一。

关于孙君仿、鹿皮处士与陈抟的关系,《宋史·隐逸传》陈抟本传及《历世真仙体道通鉴》都有载述。《宋史》本传说:“自言尝遇孙君仿、獐皮处士二人者,高尚之人也,语抟曰:‘武当山九室岩可以隐居。抟往栖焉。因服气辟谷历二十余年,但日饮酒数杯。这一记载亦见于《仙鉴》卷四七,文句类似,唯獐皮处士作鹿皮处士。从《宋史》《仙鉴》的记载来看,孙君仿、獐皮处士系陈抟的师辈,陈抟对他们颇为尊重,因此才听从他们的指引,隐居武当山九室岩。然而文中并未明确指出陈抟与他们有师承关系。考孙君仿与獐皮处士二人,系五代、宋初时期活跃于北方一带的高道。据北宋释文莹《玉壶清话》所述,宋初另一位高道苏澄隐亦曾遇到过他们,并从其受长啸之术。其云:

太祖征太原还,至真定,幸龙兴观。道士苏澄隐迎銮驾,霜简星冠,年九十许,气貌翘竦。上因延问甚久,自言顷与亳州道士丁少微、华山陈抟,结游于关洛。尝遇孙君仿、獐皮处士。上问曰:“得何术?”对曰:“臣得长啸引和之法。遂令长啸,其声清入杳冥,移时不绝。上嘿久,低迷假寝,殆食顷,方欠伸,其声略不中断。上大奇之,因问引导之法,养生之要。隐对曰:“王者养生异于是。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我无欲而民自正,无为无欲,凝神太和,黄帝唐尧,所以享国永图,得此道也。遂赐颐素先生。

此处提到的长啸术系道教的一种传统修炼法,早在魏晋时期就极为流行。魏晋的道士、隐士及玄学家都精于此道。如《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引《晋书·阮籍传》载阮籍与道士孙登之长啸较量就可以证明。其云:“孙登字公和,汲郡人,无家属,于郡北山为土窟居之,善长啸。……晋文帝闻之,使阮籍往观,与语,亦不应。《晋书·阮籍传》云:‘籍尝于苏门山遇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间,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又关于长啸发声之方法,唐人撰有《啸旨》一书,可供参考。

麻衣道者与陈抟的关系也很密切。根据各种有关文献的记载,麻衣道者为陈抟之师友应确定无疑。然而陈抟究竟从其受何种道法,则无从考定。释文莹《湘山野录》卷下载麻衣道者与陈抟的交往云:“钱文僖公若水,少时谒陈抟求相骨法。陈戒曰:‘过半月,请子却来。钱如期而往,至则邀入山斋,地炉中,一老僧拥坏衲瞑目,附火于炉旁。钱揖之,其僧开目微应,无遇待之礼,钱颇慊之。三人者嘿坐持久,陈发语问曰:‘如何?’僧摆头曰:‘无此等骨。既而,钱先起,陈戒之曰:‘子三两日却来。钱曰:‘唯。后如期谒之,抟曰:‘吾始见子神观清粹,谓子可学神仙,有升举之分,然见之未精,不决奉许,特诏此僧决之,渠言子无仙骨,但可作贵公卿尔。钱问曰:‘其僧者何人?’:‘麻衣道者。’”此事见于宋代多种典籍的载述,如《闻见录》《太华希夷志》等。从这里的叙述来看,麻衣道者乃系一位僧人,以相术见长,其人伦风鉴之艺当在陈抟之上。或许陈抟仅从麻衣受相术,亦未可知。另据《太华希夷志》所载,陈抟在宋太宗三次礼请之后,准备随使赴京,临行前曾留诗向麻衣请教应答之策。其诗云:“华岳峰前两路分,数间茅屋一溪云,师言耳聩持知久,人是人非闻未闻。麻衣答诗云:“独坐茅庵迥出尘,亦无衣钵日随身,逢人不话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观此则麻衣深得老子和光同尘之旨,或其系释老双修,亦未可知。

陈抟之师还有何昌一,据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载述,陈抟曾从邛州天庆观道士何昌一学锁鼻术

2. 陈抟著述考

陈抟是一位擅长为文的道者,他的诗文境界高迈,迥脱尘寰,绝少烟火浊气。他一生中著述颇丰,可惜这些著作留传下来的极少。关于陈抟的著述,《太华希夷志》提到三种,此即《指玄篇》八十一章,《入室还丹诗》五十首,《钓潭集》万余字。其云:“先生著《指玄篇》八十一章,入室还丹诗五十首,又作《钓潭集》万余字。皆缕道妙,包括至真。其言简而理深,使观者有所自得。对于此《指玄篇》八十一章之旨意,北宋初王溥曾撰解文八十一章予以诠释,《宋史·隐逸传》云:“抟好读《易》,手不释卷。常自号扶摇子,著《指玄篇》八十一章,言导养及还丹之事。宰相王溥亦著八十一章以笺其指。抟又有《三峰寓言》及《高阳集》《钓潭集》。诗文百余首。在此前著述之外,又提到《三峰寓言》《高阳集》二书。

陈抟的上述著述,在他去世后不久,曾由其弟子曾孙武编成全集。《太华希夷志》载其事云:“先生没后,有弟子曾孙武尊师,因范文正公指教,得入室还丹诗于京师凝真院,得《三峰寓言》于太华李宁处士,得《指玄篇》于赤城张无梦,得《钓潭集》于张中庸进士。共三百篇余,乃纂先生传集,并《养生要旨》及《李真人服饵法》。这里提到陈抟的弟子曾孙武在范仲淹的指点下编辑整理其师的著述。这一记载是可靠的。在陈抟的这些著述中,集中体现其丹道思想者应为《指玄篇》八十一章。又关于陈抟《三峰寓言》一书之宗旨,后人多以为演述阴丹修炼术。按陈抟传承之内丹道是否涵括阴丹修炼,对此,后世道者聚讼纷纭,然考之于释文莹《湘山野录》卷上述种放向希夷乞素履之术一事,当非妄传。其云:“(种放)又乞素履之术,陈曰:‘子若寡欲,可满其数。种因而不娶不媵,寿六十一。

在考查陈抟的著述时,有一个现象使作者感到十分不解,此即陈抟的道家类著述均不见于宋代各种目录书的著录。笔者曾查考英国学者龙彼得的《宋代馆阁及家藏道书综录》,竟然没有发现任何一种陈抟著述的痕迹!其中虽有《崇文目》《宋史·艺文志》著录《指玄篇》一卷,但是又题捷神子唐元著,可见显系另一书。又曾慥《道枢》卷一三亦录《指玄篇》,然观其文,多为吕纯阳、刘海蟾等人之议论,亦与陈抟毫无关系。然而,根据宋代各种道书的征引,陈抟的确曾撰有《指玄篇》。例如题名林屋山人全阳子注解的《吕纯阳真人〈沁园春〉注解》即引陈希夷《指玄篇》有个乌飞入桂宫之句。又俞琰《周易参同契发挥》卷二亦引《指玄篇》磹光中扶赤子,鼓鼙声里用将军,卷五则引一马自随天变化,六龙长驾日循环,卷七又引必知会合东西路,切在冲和上下田,卷八引但能息息皆相顾,挽尽形骸玉液流,卷九引多少经文句句真,流传只是接高人。此外,《紫阳真人〈悟真篇〉注疏》亦有征引。这些引文均源于宋人之文,由此看来,陈抟撰作《指玄篇》八十一章之事,当确凿无疑。又此书系专论内丹修炼之事,亦无可疑。然而,笔者的疑问始终没有消除:像陈抟这样在宋代享有盛名的高道,为什么他的道家类著述在宋代未终之前就散佚难觅?

《正统道藏》录有数种题名陈抟撰述的著述。其一为《阴真君还丹歌注》,题希夷陈抟撰。此书重点讨论内丹修炼之事,其所述丹法极为独特,与钟吕内丹道差别甚大。又此书涉有阴丹之事。《阴真君还丹歌注》虽不见于《太华希夷志》及《宋史·艺文志》的著录,然观其所述丹道,应视为陈抟的作品。其二为《观空篇》。此文载于宋曾慥《道枢》卷一〇。该文亦不见于上述二书的著录,然曾氏生活于两宋之交,又博览群书,于道教内丹学有深入了解,因此他的著录应当是有根据的。除此之外,《道家金石略》收有陈抟所撰碑文两篇:一为《广慈禅院修瑞像记》,二为《太一宫记》。又陈抟的易学类著述有两种,其一为《龙图序》载于《宋文鉴》,另一为《龙图易》,《宋史·艺文志》著录。

 

作者简介:张广保,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大学儒学研究院学术委员会副主任。